彝良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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彝良的故事 

 
  那是2012年10月上旬,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季。云南彝良发生了地震,我同Gary、钟家强牧师仨从四川赶去,Gary和钟牧师去乡下检查因地震毁坏的教堂,一去好多天。彝良教会的文姊妹是彝族人,大儿子在昆明打工,家里就她和老公,还有一个小儿子。她也是医生。我和她每天清早去虎丘灾民安置地医疗点,晚上回来就住在她家,一连几天,每到半夜,我总被呜呜喑喑地哭泣声惊醒,仔细听,似人啼非人啼,时断时续,好似悲悲戚戚地哭诉,使人惊悸不安,再也无法入睡。
 
  第二天早上,在去虎丘的车上,我忍不住问文姊妹,“晚上谁在哭啊?”
 
  “你都听见了?哎呀,那影响你休息呀,真对不起!我还要幺娃儿把它们放在门外,没想到还是打扰了你啊。”
 
  我更诧异了,“是谁?放在门外!”
 
  “是三个还没有满月的小狗,哎......”说话间,车到虎丘。
 
  虎丘附近村寨大多是苗族、彝族,有少数汉族。9月7日地震使村民的房屋损毁,人员伤亡不大。z /-府在公路旁的坡地上搭起了帐篷安置灾民。临近深秋,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使气温一天比一天寒冷,村民感冒咳嗽、胃痛、腰腿关节疼痛的十分普遍。三天前,我和文医生去了三家寨、芦茅寨巡诊。我们带来的药也快用完了,Gary从香港带来的活络油很受欢迎,今天也只剩下七瓶了。一早医疗点帐篷外就已经有人在等待,我和文姊妹马上开始接诊。这里的苗族、彝族同胞很多都是基督徒,是一百多年前英国传教士伯格理给他们带来的福音。在等待看病的人群中,那些神情安静谦卑甚至有的略显木讷的人,你不用问,他们准是基督徒,准是苗族或彝族。为他们看病发药,接过药物,他们会向我们表示感谢,而我们也回答“感谢主!”彼此相视一笑。
 
  就在我们埋头看病发药时,帐篷外应声走进几个人,
 
  “嗨,你们昨天给的那药真好,还给我们几瓶啊!”
 
  我抬头看,大声说话的是这片安置地的管理人员,我们就是经过她的同意才能在这里设医疗点的。昨天下午,她也来看病,说是风湿关节疼痛,文姊妹给了她一瓶活络油。今天又来了。还没等我们回答,她手已伸进文姊妹面前的药箱里拿出两瓶活络油,随她而来的三个人也一齐伸手进药箱拿走了剩下的活络油。我和文姊妹被他们的行为惊呆了!很快,我反应过来,放下手中的听诊器,大声说,
 
  “这样不行,你们放下药!”
 
  他们没想到我会这样,为首的女人扬声回答,
 
  “不就是几瓶药吗?我们在这里也需要,你们不是传递爱心吗?”
 
  我不想同他们多解释,坚持要他们把药放回药箱。等待看病的村民一声不吭,看着僵持不下的场面,文姊妹把我拉到一边轻声劝我:
 
  “算啦,让他们拿走吧。他们都是县城机关里抽出来的干部,派到下面来帮助灾民的。”
 
  我不同意,回转身去,向他们解释,“我们带来的药已经不多了,还有这么多的人等着治病。你们是国家干部,享受医保,去医院看病拿药不是很方便吗?你们必须把药放回去!”
 
  说完,我向前一步,拦住他们的去路。看见我这架势,为首的女人把手中的两瓶活络油狠狠扔进药箱,从鼻腔里发出一声,“哼!啥子爱心!”其余的人也把手中的药丢进药箱,悻然而去。
 
  事情过去了,但我一天都不开心。晚上,在回去路上,文姊妹看见我闷闷不乐,她笑一笑对我说,“还在为那些人生气吗?”
 
  “我没有生气,我是在想,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呢?”
 
  “算啦,不要想人的事,听我讲狗的故事吧。”
 
  “那三只未满月的小狗是我家幺娃儿从后山坡抱回来的......
 
  “你都看见我们彝良啦,洛泽河两岸都是陡峭的山坡,县城就建在山坡上,有人说,谁家孩子玩的球丢了,要到洛泽河去找。这话一点不夸张。在我家房子的后山坡上,住着两位老人,是夫妻俩,有七十多岁吧。说他们住在那里,都不是很恰当,因为那里没有房子,就是在山坡上刨出一小块平地,呈人字形搭起两块茅苫,勉强挡住风雨。他们从哪里来?叫什么名字?都没有人知道。是农村失去土地的'五保'老人?还是儿女外出打工不再回来?或是县城拆迁失去房子?我们都可以想象......
 
  “俩老人不乞讨,靠拾荒度日,在县城垃圾堆、建筑工地、街边捡回一些纸板、酒瓶塑料瓶等废旧物品,我常常看见俩老人佝着腰背驮着一大捆拾来的破旧物品,手脚并用一步一步挪回到他们的家,分类整理后又背出去买。也有好几次我看见老奶奶在菜场捡拾扔掉的烂菜叶......
 
  “哦,对了!礼拜天俩老人还去过教堂,我看见好多次,他们俩总是安静地坐在后边的角落里,我还看见老奶奶把几张十元的钱放进奉献箱。
 
  “俩老人收养了好多狗,大狗小狗,很热闹,我家幺娃儿喜欢跑去跟狗玩。他回来告诉我,'有一条狗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,好可怜!爷爷奶奶收留了它,就叫它瞎眼'......
 
  “有一天,俩老人带回来一个小女孩。有人告诉城管,怀疑是老人拐卖儿童。城管来人看,发现是个聋哑女孩,被父母遗弃了。城管说,'这种事我们管不了。'就走了......
 
  “俩老人、一个聋哑小女孩、大小十几条狗,在阳光照亮山坡的日子,人欢狗叫,还挺热闹的!教会的弟兄姊妹还去探望过他们,给小女孩送去衣服,给俩老人送去一些食物.....
 
  “妈咪,回来啦!”看见我们,文姊妹的幺娃儿在门外高兴地叫唤。
 
  文姊妹的老公为我们准备好晚餐,餐桌上,我问她,“后来呢?”“吃了晚饭再讲吧。”“啥子事?”文姊妹的老公问。“老人的事。”“噢......”夫妻俩神情凝重,我不好再问。
 
  “我给你讲后来吧,不然你今晚又睡不好。”晚餐结束,文姊妹主动给我说。
 
  “彝良在7号中午地震,你都知道。十一号半夜又突降暴雨,你知道吗?”文姊妹双眼微闭,头低下,是回忆还是不忍再见?
 
  “那天下午天气实在闷热,到了晚饭时候,更怪异了,黑黄的云堆好像要压到头上,空气沉闷得好像凝固了,天地间很静,唯有后面山坡俩老人收养的瞎眼母狗不断发出凄厉的叫声,它怀孕了,平常很安静的。幺娃儿跑去看了回来说,'好怪呀!妈咪,'瞎眼'咬住奶奶的裤脚往外拖,奶奶打它也不放,奶奶不出去,它又去咬住爷爷的裤脚往外拖。他们都不出去,'瞎眼'就围着茅草篷一边转一边叫。'......
 
  “夜深了,天更黑了,如同一口巨大的锅扣在头上,异样的静,'瞎眼'的叫声显得更凄厉更碜人......睡梦中,还听见它在叫......
 
  “暴雨是在后半夜来的,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雨。好像天河决堤,轰隆隆的雷声、哗啦啦的雨声,天地间只有这两种声音。有一阵,好像后山坡响起石头砸地滚动的声音,我把头埋进被窝里......。好久,暴雨慢慢小了,天也慢慢发白了,好像黑云全部变成雨水倾倒在我们彝良。
 
  站在我家后窗台就能看到后山坡。那天早上,我好像有预感,刚开亮口,我就起床,站在那里望出去,俩老人的茅草篷不见了!我马上叫起老公,'快去看看!是不是俩老人出事啦?'
 
  “幺娃儿听我喊,也飞快跳下床,紧随他爸跑去后山。一个人在家心慌,转来转去,我总觉得有事,关好门窗,我也跑出去。只见通向洛泽河的路上全是从后山冲下来的泥石,还有一只死狗。没走多远,我就看见老公同幺娃儿从后山跑下来,他们也看见我,幺娃儿惊慌的叫唤,'妈咪,没有啦!没有啦!'啥没有啦?我大声问。'啥都没有啦!'我老公回答,'俩老人一家,人和狗全都被山洪冲走啦!我们到河边去看看。'‘看,妈咪,这狗是爷爷奶奶的!'幺娃儿指着那只死狗说,我双腿发软,催幺娃儿跟爸快走,不要说......
 
  老远就看见一只大狗在河边呜呜地叫,幺娃儿眼睛尖认出是'瞎眼',狗也认出我们,迎向我们跑了一段路,停住又呜呜地叫,然后又转身往回跑,'瞎眼在给我们带路,妈咪!''瞎眼'跑到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前停住了,继续呜呜地叫我们......
 
  “幺娃儿和他爸飞快地跑过去,我腿软,紧跑几步,走近一看,黑乎乎的一堆东西是老奶奶和小女孩,我检查,小女孩已经死了,老奶奶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攥住她!老奶奶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。我一边清除老人口鼻的泥水,一边叫幺娃儿他爸,'快去叫人来,把老人送到医院去抢救。'
 
  “老公叫来教会的两个弟兄,急慌慌把老奶奶送进医院,'瞎眼'也跟我们去了,可怜的狗,一个晚上就完全变了样,浑身都是泥水,怀着小狗的肚子显得更凸出,前面两只爪子受伤出血,后面一只腿也受了伤,一瘸一瘸的跟着跑,到了病房,护士要赶它出去,'瞎眼'低声呜咽,退缩到我身后,抬起头,用它唯一的一只眼望着我,有泪水流出来。'让它在这里吧,老奶奶就它了,它不会伤人的。'我抚摸它的头说,'躺下,快躺下。'它退到病房角落里躺下,轻声呜咽了一阵,就安静了。
 
  “老奶奶在病房住了两天,'瞎眼'一直陪着她,拉尿拉屎它就出去,回来就安静地躺在病房角落里,幺娃儿给它喂食喂水,它吃。第二天晚上半夜,老奶奶走了!她一直就没有醒过来。第三天早上,我和老公赶到医院,病房空荡荡的,听说老奶奶被送进了太平间,'瞎眼'也不知去向。我的心里一下子也空荡荡的,难受得很!我询问医院门卫,他说看见过一只怀孕的狗,在医院周围转来转去。老奶奶当天下午火化了,从殡仪馆回来,我们一家仨又去了一趟医院找'瞎眼',门卫告诉说,下午他看见狗向火葬场方向跑去了。
 
  文姊妹停止讲述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久久不出声。
 
  “后来呢?”我受不了这沉默,我更想知道'瞎眼'的命运。
 
  “三天以后,两天呗?”“是两天。”她老公强调。“幺娃儿跑回家说,妈咪、妈咪,'瞎眼'回来啦!在爷爷奶奶家里!我们仨赶忙跑去后山。
 
  “'瞎眼'躺在茅草篷的一小块空地上,没有了茅草篷,四周堆满了石块泥土。看见我们来了,看得出它很激动,但也没有力气站起来,只是把尾巴甩动了几下,嘴里不断发出呜咽的叫声,一只眼睛盯住我,我永远忘不了那眼神——悲伤而无奈、绝望中又满含期待的眼神如一根针,刺入我心里!我蹲下身,'瞎眼'呜呜地呻吟,它一定是用它的语言向我诉说什么,只是我听不懂。我用手抚摸它颤栗瘦削怀孕的身体、抚摸它的头,它一只眼睛溢出浑浊的泪水。'快回家去给它拿些吃的来,还要水,幺娃儿。'我老公说,'我们把它带回家去吧,它很快就要生小狗啦,这里不安全。'
 
  “老公说得很对,让'瞎眼'回到我们的家。但随后无论我们怎样想办法,都无法办到,老公想抱它走,它用嘴咬他的手。我们只好给它搭建起一个窝棚,找来一些干稻草,送去食物和水......。每天早晚我和老公都要去看它,幺娃儿只要有空都去那里陪它,给它送去吃的,他还给它买牛奶喝。第三天的后半夜,我听见后山有小狗呜呜的声音。'瞎眼'生了!'瞎眼'生小狗了!天还未开亮口,我们一家都起来,打着手电去后山。
 
  “'瞎眼'生了五只小狗,都闭着眼睛,在它们妈妈的肚皮前拱成一团,我给每只小狗喂了点水。幺娃儿给'瞎眼'端来一大碗牛奶喝了。老公找来一块旧毡子,盖在它们一家狗身上。'瞎眼'产后恢复很顺利,第二天就有了奶水,很充足,五只小狗很会吃,一天一个样。幺娃儿每天给'瞎眼'送去的食物、牛奶、骨头汤,它都吃得精光。有了新的生命,后山坡又热闹了,有一天下午,秋阳金黄灿烂,我们一家人同'瞎眼'一家狗聚在一起,温和的阳光下五只小狗滚来爬去,十分可爱。'瞎眼'在四周转来转去,一会儿用鼻子嗅一嗅乱石堆,一会儿用前爪刨一刨。当时我想,要是俩老人还活着,就是这样破败贫困的生活,他们也会很满足、也会很高兴,对他们来说,这也就是幸福啊!
 
  文姊妹深长地吸进一口气,又沉重地吐出来。
 
  “没想到的事发生了,在小狗生下来的第十天,'瞎眼'不再吃东西,无论啥食物它都不吃,喜欢喝的牛奶、骨头汤放到它嘴边,它闻都不闻一下。我们仨强行掰开它的嘴,给它灌,它把头用力一甩,又吐出去了。'它绝食啦!'瞎眼'你绝食啦?'我老公惊恐地呼叫。一天、两天,'瞎眼'不吃不喝,侧卧在地,任凭五只小狗吸吮奶头。三天、四天,'瞎眼'还是不吃不喝,幺娃儿哭着把盛着牛奶的碗放到它嘴边,它眼睛都不睁开。五天、六天,'瞎眼'愈来愈虚弱,一动也不动,五只小狗还是每天吸吮奶头,但奶水愈来愈稀少。七天、八天,'瞎眼'僵卧在地,呼吸微弱,紧闭的一只眼,偶尔睁开一下,有泪水在闪烁,五只小狗还要争抢吸吮奶头,吸出来的都是血水。第九天的晚上我们还没有睡,,我听见后山五只小狗呜咽地叫声不断,分外凄惨。我给老公和幺娃儿说一定是'瞎眼'死了!我们去看看......
 
  “'瞎眼'死啦!它追随老奶奶老爷爷去了。死去的'瞎眼',奶头上都糊着血迹。五只小狗在妈妈塌陷的肚皮前惊慌地呜咽。当天晚上,为了不让其它野兽遭践'瞎眼'的尸体,老公挖坑把'瞎眼'埋葬,还在上面压上一大块石头。幺娃儿把五只小狗放进一个大纸盒抱回家,在你们来的头一天,死去了两只小狗。没有了母狗,每天半夜小狗都要叫。你来了,我叫幺娃儿晚上把狗放到门外去。没想到还是打扰了你......”
 
  文姊妹讲述完,好长时间大家都没开口说话。一会儿,还是文姊妹又开口说,“人的心和狗的心都能相通相爱,你说,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心相通相爱就这么难呢?”
 
  我无法回答文姊妹的疑问。我还在想'瞎眼'、俩老人、聋哑小女孩......
 
  我要文姊妹带我到门外,我把装着三只小狗的纸盒抱回我住的房间。
 
  在三只小狗呜呜喑喑的叫声中,我入睡了。睡梦中,我看见爷爷奶奶牵着聋哑小女孩、'瞎眼'跟随着他们,在街上漫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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