赶回家的时候，看见母亲蜷缩的身体裹着厚厚的棉袄，蹲在潮湿而阴冷的菜地里瑟瑟发抖，她用粗糙的双手，颤抖着扒开厚厚的积雪，从里面艰难地抠出一颗颗青菜、蒜苗，整齐地排在地沟里。
看到我走上前，母亲抬起头费力地看了看我，眼睛使劲地眨了眨，吃惊而开心，模糊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祥与期待。
母亲真的老了！满头的白发稀疏地盘在那顶我熟悉的老人帽里，深深的皱纹刻满了枯黄的脸庞。眼皮又肿又厚，似乎要遮住整个眼珠。原来挺拔的身体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霜后，再也站不直了！
我忍不住叫了一声“妈”！母亲刚要弯下去的腰立刻试图直起来，已经低下的头又抬起来，她看看我，回了一声沉闷的“嗯”。那一刻，喉咙里似乎塞住了什么东西，听着母亲的回应，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！
我弯下腰，扒开雪，帮助母亲把小菜苗拔出来。母亲却心痛地说：“不用你来，雪地里冷”！
“难道您不冷吗？”蹲在母亲的身边，开始和母亲一起扒菜，她便不再坚持了！
小时候我经常和母亲一起种菜，那时候母亲挑水浇菜，我跟在后面；再大一点的时候，我和母亲一起抬水浇菜，我在前面，她在后面，她把水桶紧紧地贴着自己，只为让我轻省一点；再大一点，是妈妈在前面，我在后面，我紧紧地把粪桶靠近自己，只为让妈妈轻省一点。我看着母亲老去，不知不觉，自己也慢慢长大，到了体会人生分界线的那个年龄了！
有那么几年，我因为工作侍奉，没有见过母亲，她曾经到南方看过我。但不适应南方的生活，又舍不得自己家乡的教会（信徒就是在我的家里礼拜），便急匆匆地回去了。至此，母子情深只变成了每天电话里的嘘寒问暖。
刚开始，母亲总会说，这么远，电话费贵，少讲几句。渐渐地，母亲在电话里的话多起来了，告诉我家乡谁生病了，哪个去世了，再也没有提过电话费的事了！我则感受到母亲在渐渐衰老，似乎在看重生命与死亡的故事了。虽然，她从未跟我谈过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渐渐地特别恋家，也特别喜欢回忆而不是憧憬未来了！父亲和母亲则成了我最深的思念与回忆，而家乡的一草一木，那些曾经在我成长中助我一臂之力的人，我正尝试一点一点地回报给他们力所能及的温暖。
不知有多少次，我都下定决心要陪父母好好聊聊，带着父母和妻儿开车到全国各地走走看看，听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。我甚至幻想着后半生什么都不干，只写写父亲和母亲的故事。但似乎每次都有那么多事需要“先”去处理，而母亲总是留在最后，等到最后，她渐渐成为了那个失去机会的人！如今父亲已经走了！而唯一的母亲，也早已过了可以坐车出去走走的年龄了！
这次我下定决心，放弃一切的应酬，也放下了不少的侍奉，计划了一次又一次，只想陪陪母亲聊天。但回来已经整整一周了，却总有想不到的这事那事牵绊，让我迄今没能和母亲好好谈心！而每当我在她身边坐下，她总会提醒我，“你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！”
又到了分别前夜，临睡前我才敢告诉母亲，明天拂晓时分，我又将出发！母亲只淡淡地问我：“一家人都要走吗？什么时候回来？我早晨做什么给你们吃？”
我不敢直视母亲苍老的眼神，也不敢回答母亲的问题！心里呼喊着千万遍：“妈妈！您是我这一生最亏欠的人！”
张远来：作者，现居广州。本人为专职牧师，自由撰稿人，主要著作有《借古鉴今》、《危机与契机》、《中国教会体制的反思》、《灵恩运动反思》、《我信故我思》、《广州教会发展现状》等。